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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黛

>>月永レオ&朱樱司

>>现代都市短篇,傻白甜OOC,旧文解禁。

   

“朱樱先生,你又梦见那个人了吗?”

 

(一)

  “……那里是白色的,很空旷,也很冷。风雪太猛,一寸寸割扯裸露在外的皮肤,我于是只能捂住口鼻,甚至有连游离的风也被冻成块状的错觉,闻不见丁点气味。”

  “我就这样一直向前走,没有尽头。”

  朱樱司轻轻阖着眼,向咨询师描述他的梦境:“‘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他总这么说。可这里没有雪国。”

  “那的确是很冷的,”咨询师斟酌用词,“路很长,没有尽头,在路上你遇见什么了吗?”

  “雪来得很急,走不太稳,遇见……遇见雪里有长着三只血红眼睛的老虎,通体都是白色的,獠牙很尖锐。”朱樱司皱眉,“我很显眼,在雪中。他们有一大群、很多、数不清,总是无休止地对我发起攻击。”

  “攻击?”

  “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注意到你说,‘我很显眼’。”

  “是这样。雪是白色的,他们也是白色的,而我是黑色的;他们有用以审判其他生物的第三只眼睛,我却只有一双。”

  “在雪中只有你是这样吗?”

  先前流畅的对话戛然而止,那边突然没了声音。咨询师屏住呼吸,不错眼注意着青年细微的神情,不再追问。

  空气仿佛凝成胶质,时钟指针一点点转动。良久,朱樱司才像是抓住回忆一星半点的尾巴,借助这细枝末节的分毫记起谁:“……还有他,他也是黑色的。”

  “‘他’也在这片雪里吗?”

  语毕,又是更加长久的沉默。

  朱樱司仍闭着双眸,像是再次陷入了梦境:“他不在的。”

  “只有我在就好,这里太冷了。”

  沙发近窗,不远处恰好一阵风吹过,窗纱随之徐徐飞起,拂过他颊边的发丝。朱樱司睁开眼,夜九点,两个小时的咨询时间正好结束。

  咨询师猛地站起,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诊室的门却早已被轻轻掩上。

  “……他理应不在的。”

 

  天气转凉得急促,冬的讯息像是一下就来了,很突然。

  茶水间蒸腾出缕缕温柔雾气,女孩们聚在一起,小声抱怨天冷得那么不设防,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合适的漂亮风衣。

  似乎满天飞絮已然近在眼前,其实也不过只是仲秋而已。

  正值寒露时分的夜,路边枯草遍染霜白,见着有几分萧条。近郊人影散乱,风声空荡,瞩目只剩交织的灯火。

  隐约不分明,有一点笛声在月色深处寂寥地悠扬。朱樱司倚墙停在拐角处,便就着这笛声,不偏不移,与月永レオ打了个照面。近不过咫尺,中间却隔绝着数以年记的光阴。

  谁都没有开口,谁也没有走近。并未付诸于言语行动,却仍能感受到其间暗流的汹涌。

  “……是你。”

  好像也只能说出这两个字了。

 

  彼时四周依旧是静的,天色也依旧昏暗。纵横交织的电线穿过深街窄巷,将那片逼仄天空切割成方块。行人脚步匆匆,霎时变迟变缓,好似电影镜头,直至模糊不清,仿佛周遭偌大,只剩彼此。

  恍然之间,他闻到了一丝槐花的香气。

 

(二)

  记忆里的槐花落了一地。

  朱樱司学生时期曾住过的小镇种满了槐树,花期方至,便是大片纯白的芬芳。该是怎样的芬芳?纵使跨越过万水千山,纵使延续到此时今日,他仍旧无法从那片香气织就的梦境中真正醒来。

 

  “司君,是这样的,我打算组织我们班同学一起个晚饭,你去吗?”

  突然被叫住,朱樱司停下朝一幢老旧建筑走去的脚步,直到对方语毕才答:“不了,我还有点事,谢谢你。”

  综合楼二层曾作为旧图书室供学生使用,在新馆建好后便渐渐废置,不再向学生开放。朱樱司舍不得内里藏书丰富,向老师借了钥匙。课业不算太紧,闲暇时他常来这里消遣。

  他对出去吃饭交友兴致乏乏,诸如此类的玩乐,吸引力还不如午休时没读完的那本《存在与虚无》来得大。

  他默念页码,泛黄的书页随指尖翻动,发出“沙沙”声响。四下无人,这声响便显得格外清晰。

  远远自窗边溜进一角黄昏,但这黄昏平淡无奇,与朱樱司此前单独度过的无数个黄昏无二。体育特长生围着运动场训练,汗流浃背,灌下一口冰水;教练眉头紧锁,脸上浓云密布,似乎面对的不是学生,而是即将引爆的炸弹;女生们抓紧晚修最后一点时间散步,谈天说地,偶尔会对篮球架下某个身影发出小声的惊叹……此外,夏日将至,少不了那从白昼持续到日落的蝉鸣。

  司空见惯的黄昏日复一日,按理说他不会特意为此分神。可世上多得是无法预料的事,说不清是机缘亦或命运,纵然是司空见惯,他仍鬼使神差地望了过去。

  然后与他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相遇。

  窗纱徐徐飘动,露出窗外的一隅。春日和煦,热烈的夏还没来得及散发暑气,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温和葱郁。

  建筑前那棵槐树底下,陌生少年垂着脑袋睡得正熟。微风将他单薄的衬衣吹鼓,沙沙作响间,随即扬起一树槐花。那碎金般斑驳的树影间杂着簌簌槐花落在他衣角肩头,与发色相得益彰,美好得近乎梦境。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树底下的少年做着毫不自知的美梦,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他人的梦境。

    周遭盎然的春意一刹间黯然失色,哲人的话语排山倒海般充斥在他脑中。

  ……不屑着的理智、挣扎着的情感。

  朱樱司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溢了出来。

  “难道不会着凉吗?”他胡思乱想。尽管相距甚远,他仍下意识屏住呼吸,害怕眼前之景过于虚幻美好,仿佛镜花水月,随即便会像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

  “……”

  见鬼的理智,朱樱司面无表情。他现在只想知道,那个在树下睡得正香的人,到底做了是什么样的好梦。

 

  “在一见钟情的8.2秒内都发生了什么”,他无从得知,无暇解答,但无论险阻,朱樱司言出必行。既然选择跟从内心无畏行走,便不再纠结同性异性。余下的全部精力,都悉数投身于追求大业之上。

  追求好比protracted war,要在冗长的过程中慢慢消耗对方防线,最后一击拿下。可鉴于少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朱樱司根本没办法耐心等待下去。

  年少的他单凭一腔孤勇,觉得自己应该挑个良辰吉日,把对方堵在死角处,挑起他的下巴,紧接着乘热打铁,邪魅勾起嘴角,语气低沉地说:“From now on,你是我朱樱司的人了。”

  ……但很遗憾,理想跟现实总是相差甚远。

  在第一百零一次撕开自己黏在对方身上的视线和第一百零一次躲过对方不明所以的目光时,朱樱司暗自握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自我怀疑、犹豫不决、患得患失……从来都不是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词语。

  自习课,他盯着眼前的演算纸出神,思绪飞到宇宙外。少年名叫月永レオ,是最近新来的转校生。利用常规方式,朱樱司只能得到这些情报。常言道不满足是向上的阶梯,理所当然地,他立即选择采用非常规手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异常冷静地想,感情的事,怎么能算stalker。

  ——朱樱司,你一定没问题的。

  他握笔埋头,在演算纸上涂涂改改,立志做行动上的巨人,一二三四五,好好规划自己关于追求月永レオ大业的章程行动、作战计划。

  请等着我吧!被恶龙困住的月永同学!

 

  天台是个好去处。空旷安静,视野阔达,小镇的风光在此尽收眼底。远山青黛,近流银白,不知几次抚慰过他迷茫动荡的少年心。

  可见鬼的,谁来告诉他,月永レオ为什么也在这里?

  听见推门声,原本背身远眺的少年回过头,对他绽出一个清晰无比的笑容。

  “你好啊。”

  杀人了!朱樱司听见自己心中那个小人失血倒地的“噗通”声。完蛋,此时此刻,他竟然还生出“不想这个人对别人也这么笑”的异样念头。

  朱樱司同学,你现在很危险啊。

  “哇——还以为没人会发现这里,”月永レオ向后仰,大喇喇躺下,“你很敏锐嘛。”

  上午还在脑补自己打倒恶龙拯救公主戏码的朱樱司突然丧失言语功能,只能按身体本能,僵硬坐到对方身边。两人根本没说过话,气氛比较尴尬。朱樱司心不在焉吃午饭,半天才从脑浆里榨出一个不着边际的话题,迈出小心翼翼的第一步:“……天台门上着锁,月永同学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锁?哈哈哈,一根铁丝就解决了。”月永レオ看起来颇为自得,“想学吗?”

  “……”一点也不。

  他低着头佯装沉迷美食,掩盖明明想扬起嘴角却又拼命抑制的纠结表情,一边偷偷吐槽说“不,我并不想”,一边又忍不住觉得这家伙可爱。

  他怎么做什么都那么可爱!

  “那个谁,借下数学笔记。”做什么都可爱的少年转头, “突然想好好学习呢。”

  话说得突然,常人也许觉得奇怪,朱樱司重点却完全跑偏:“不是‘那个谁’……Impolite!我叫朱樱司!”

  “好的朱樱司同学,老师让我多向别人学习……” 他摆出纯良无害的可怜表情,朱樱司一点办法都没有——与其说朱樱司就吃这套,倒不如更直接点说,只要看到那张属于他的脸,他就溃不成军了。

  “我拿给你。”他答应得干脆。

  月永レオ双眼亮了起来,笑容几乎可亲,却带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意味……有点像是“得逞后的愉悦”,但此时朱樱司无暇顾及。

  “只带了这个part,”他翻起随身带的包,“没关系吗?”

  朱樱司其实挺开心对方来找他借东西的,这样他就不用费尽心思制造两人相处的理由了。一借一还,就是两次交集,如果再乘热打铁,制造多些机会,说不定还能成为至交,也离他的目标更进一步。

  他内心雀跃,有些得意忘形地翻着笔记本:“这里是今天的……”

  不对、等等,里面好像……

  夹着我课上写的作战计划。

  晴空霹雳,仿佛被雷劈过的朱樱司默念,“冷静、冷静”,准备若无其事抽出那张纸。然而世事难料岂是常人能改,与此同时,一阵不知哪来的风刮过,书页被吹得翻飞,那张伟大的作战计划也随之翩翩起舞,朱樱司还来不及反应,它竟然“啪”一声,准确无误拍到月永レオ脸上。

  朱樱司:“……”

  月永レオ:“……”

  回过神来,朱樱司依旧维持品行端正的淡定模样,仿佛这都不算事儿,内心却血流成河,哭出一条汨罗江:天要亡我!

  他几乎要看见自己还没探出头的恋情被狠狠掐断的悲惨画面!

  “……设计事件让月永同学留下,然后在对方回教室时,从暗处搂住他,括号,关于搂不搂得住这点,可以在体育活动时,双引号,不经意测验一下。场景:黄昏下的自习室;音乐:酌情处理,展现朱樱家男人的独特魅力;告白词:我在意你很久了,月永同学。话短情长,请允许我用余生来守护你。”

  月永レオ边看边小声念,笑容越来越大。朱樱司知道对方这样的阅读习惯,恨自己当时还觉得他可爱。他竭力地捍卫自尊,想装作风轻云淡,无懈可击的表情却有些许松动。

  想找地方钻进去……

  被拒绝了,即使是他也会难过的啊。

  “……有什么好笑的。”他内心五味杂陈,害羞又生气。那可是朱樱司首次恋爱作战的计划,笑得这么可爱是想被揍一顿吗?

  朱樱司脸上阴云密布,名为难堪的情绪悄悄生起:“实在抱歉,现在月永同学都已经知道了,不接受我也……”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月永レオ一把抱住。

   挣扎已经顾不上了,他险些跌倒,脑子里晕乎乎的,不知惊喜还是惊吓哪份情感更多一些。

  月永レオ他……臂膊比想象中的有力,怀抱更是出乎意料的温暖。

  朱樱司喃喃近乎低语:“我不明白啊,这是什么意思呢。”

  月永レオ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三)

  记不得几次了,这样的梦境。朱樱司像得了癔症,整夜整夜深陷梦魇之中。槐花香气编织出的幻境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沉沦浮游,他从未真正解脱。

  朱樱司挣扎从床上爬起。日头偏烈,已经是中午。宿醉后头疼得几乎要炸掉,他坐在床边恍神片刻:所幸今天是休息日。

  他工作方面向来不得空,年关将至,大小应酬更是接应不暇。朱樱司酒量不差,但那种拼命灌的喝法不是寻常人接受得了的。昨夜向开车送自己回家的同事道完谢后,他才松懈下置于人前的冷静自若,苍白着脸,捂胃干呕起来。

  ——事出突然,出门太赶,没来得及填肚子,加上宴席也没法吃多少。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吐,也只能吐出苦涩的胃酸。

  像不间断流逝的沙漏,高负荷工作一点一点消耗他的精力。 朱樱司不明白自己迄今仍留在这种高压岗位的意义何在,面对存款上增长的数字,有的也仅是麻木而已。

  他无妻无子,真正等到油尽灯枯那刻,这些生前的身外物,留给谁大概都是冒犯。

  饿得有些难受,也许出了什么毛病吧。他费力弯下腰,翻出上周囤的几袋面包,干啃几片咽下,准备热点牛奶喝。朱樱司一个人住,年头到尾开不了几次火,厨房成了摆设,不具备做饭功能。

  他靠在墙边等牛奶,手机突然振响,屏幕亮起——是月永レオ。

  那天他擅自得到月永レオ消息,擅自在他回家必经之路等待,擅自在对方将要开口时借故离开……一切的一切,都任性自我得越过了边界。

  他们明明都已经不是恋人了。

  当晚月色惨白过了头,莫名有些许矫情无趣的凄楚。月永レオ就在那样的月色下,拦住他,强硬留下手机号码。

  朱樱司不知道两人间还能说些什么,却也狠不下心晾着他,思来想去,还是接通,以公事公办的语气:“久等了,你好,这里是朱樱司。”

  “今晚有空吗?”他单刀直入。

  “有,但是……”

  “晚上八点,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貌似商量的语气,却让人无从拒绝。朱樱司想开口,对方却已经将电话挂了。打一通电话,也不过只是告知,并没有让他做出决定的意思。

  月永レオ说的餐厅离朱樱司住所不远,脚程十分钟的距离。朱樱司踩点到时,不出意外,发现月永レオ已在位置上等着他了。

  “这边。”青年笑盈盈向他招手。

  朱樱司心情复杂,不发一语。月永レオ点餐时,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水杯。

  “记得你喜欢起司蛋糕,我店里也有,什么时候来尝尝?”像是闲聊的口气。

  “店里?”他顺口问,有些走神。

  月永レオ表情戏谑:“你不知道?”

  这反问让他一下窘迫难堪起来。关于月永レオ,朱樱司岂止是知道。从月永レオ初来这座城市开始,他的点点滴滴,朱樱司都事无巨细了如指掌,熟悉得像另一个自己。

  自以为隐秘的行迹猛然被当事人轻描淡写揭穿,难堪之余,朱樱司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释然:反正他在这个人面前,从来都以笨拙姿态言语行动。

  月永レオ撑着脑袋,盯着他看了许久:“你还是没变嘛。”

  朱樱司动作一顿,含糊回答:“你也是。”

  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月永レオ原本应该不擅长烹饪的,可就是那个自称“沾到面粉就会间歇性眩晕”的月永レオ,如今却戏剧般地开了家甜品店。

  变化之大可见一斑,一句轻飘飘的“你还是没变”,说得着实是不太走心。

  再怎么想拖延,晚饭不过一时半刻的事情。时间到,朱樱司便准备起身离开,月永レオ却像来了兴致:“现在还早,去看电影吗?”

  朱樱司想说不用,月永レオ看穿他心思:“最近大热的那部,你不是很喜欢那个导演?”

  是朱樱司学生时代就很喜欢的导演,最近太忙,都没时间关注。亲近如当时,月永レオ自然知道这点。

  朱樱司不好否认,只能认命似地点头。月永レオ脸上立刻出现满足的笑容:“那走吧。”

  只是想看电影而已。只是电影,而已。朱樱司偏过头去。为什么要露出那种欣喜的表情……

  大概因为电影也不过是情感的载体吧。

  很让人意外,直至片尾曲响起,剧情竟在朱樱司脑中留不下多少痕迹,只记得右手边月永レオ嘴角翘起的弧度。不过大师手笔,应该是很好看的吧。不知不觉近两个小时过去,夜已深,凉风吹得足够惬意。走出影院,朱樱司斟酌该怎样开口告辞。不料对方得寸进尺,又先一步堵住他的话口:“我开车来的,送你回去吧?”

  送什么送,脚程十分钟而已。

  夜色和月永レオ都过分温柔,他害怕自己又会就此沉沦,终于维持不住冷静:“你这样到底什么意思?”

  话说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从一开始,月永レオ就步步紧逼,全然不给他留一丝喘息机会——临界点到,他不由失态。气氛尴尬,又别无他法,只好这么僵着。

  再不逃开,他又要……又要深陷不可自拔了。

  可月永レオ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他勾起嘴角,笑容竟带着几分学生时代的影子。深夜昏晦的街灯下,两人身影交织缠绵,似乎永远无法分开。

  一秒。朱樱司想,他最多只有一秒钟的悸动而已。

  “晚餐,电影……”月永レオ毫无顾忌开口,却一点不像说笑,“我在追你啊,看不出来吗?”

  他眼中有暗潮涌动,澎湃如同碧蓝深海。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仿佛岸堤被潮水冲击,朱樱司卸下形同虚设的防备,终于溃不成军。

  这片情深积就的海中,他甚至甘愿为月永レオ溺亡。

  ——那也许不会太远。

 

(四)

  “……就好像跌进一场inception,”咨询师学着他的语气,开了个玩笑,“朱樱先生,你想从这里找到解脱吗?”

  朱樱司配合地扯起嘴角,笑意却传不到眼中。奇怪的问题,解脱又怎能靠别人去给予。

  “我只是想说说话。”他想了想,“……仅此而已。”

  “最好还是停掉它吧。”拉上诊室门那刻,他听见咨询师这么说。

  每月十五日,他定时约见咨询师的日子。两小时结束后,又是夜九点,他坐在车里发呆。狭小隔绝的空间给他安全感,偏头就能听见发梢摩擦衣领的细碎声响。

  不愿意推开车门。躲在角落一隅,喧嚣杂音都隔得很远很远。而推开车门,却又是另一个新世界。

  他只想画地为牢。

  ……

  朱樱司不知道月永レオ为什么会在他家里。他到家,只有主卧是亮灯的,月永レオ就坐在他床头。柜子大开,被翻得凌乱,杂物零散一地。

  过于失礼了。他暗自想。

  “朱樱司。”月永レオ抬起脸,面容竟说得上是震怒了。他颤抖着举起手中小瓶,问他:“这是什么?”

  他错愕:“只不过是帮我入睡的药而已。”

 

  月永レオ其实早开始注意朱樱司了,在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

  年代久远,该是学生时期,月永レオ作为新生上的第一节思想教育课程。彼时阳光过分和煦温柔,他昏昏欲睡,意识似即若离。模范学生朱樱司就坐在他右手边不远处,睡眼朦胧的月永レオ瞥见那个笔挺身影,倒未生出像朱樱司一样“梦幻”的绮念,只觉得挺意外。

  “这么无聊的课都能认真听讲做笔记,此人日后必成大器。”他装似老气横秋感慨一番,准备继续趴着画火柴人。

  也许是摸鱼过分肆无忌惮,没一会儿,月永レオ就被叫起答问题。题目云里雾里,月永レオ没理解他想表达什么。大概思考了两秒,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也不知道这回答到底戳到班上人的哪根弦,都中邪似的忽然大笑起来。老师无奈摇头,嘱咐他认真听讲,又点了朱樱司起来。

  朱樱司没什么反应,站起身念答案一般说完。礼貌又周到,从头到尾,他都没向月永レオ这边看一眼,似乎身旁纷纷扰扰,都无法影响他内心分毫。

  这人还挺有意思。他这么想,笔身在指尖转了一圈。

  而今荏苒数年,他回过头再思索那天画面。其实哪里有什么意思,倘若换作他人,便是再普通不过一件事而已。但当时他并未发觉,只觉得朱樱司有趣,忍不住关注。哪曾想过,原来关注一个人是会上瘾的。

  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满足,越不满足,就越想知道更多。

  迈步从来都是右脚、拿书握的永远都是书脊、牛奶喝到一半开始咬吸管、面包的热狗夹心留到最后吃……他是那么关注朱樱司,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样隐秘的恋情。

  ——会在自以为没人发现的时候偷偷盯着自己看,又会在他注意时惊慌失措移开。

  笨死了。

  不过时时刻刻关注笨蛋的他大概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天特意月永レオ到他惯常去的天台,拙劣的借口,不自然的表现,就是想找时机袒露心意。

  谁料悉数全部皆被打乱,一阵夏风,恰好吹来了他的爱情。

  ……

  美好记忆如梦似幻,但还是要回到真实无趣的课堂。

  “不要走神。”朱樱司拿笔戳他。

  月永レオ向班导申请与朱樱司同桌,美其名曰可以监督自己,不过是想靠他更近而已。一个幌子借口,可偏偏朱樱司当了真。

  月永レオ只是笑:“唉——自习课。不能阻止我盯着我的スオ看吧?”

  朱樱司绷不住,耳尖略微发烫,过一会儿才小声说:“别总用电视剧里那些蹩脚的手段,我免疫了。”

  听到这种回答,明知对方在嘴硬,月永レオ仍是瞪大双眼,受到很大冒犯似的。他的眼睛实在好看,傻乎乎的表情由他演绎,也有几分讨喜的天真,足够让人心动。

  当然,这里的“人”专指朱樱司一个。别的心要是敢乱动,格杀勿论。

  转眼新学期,两人交往也快半年。日子照常如流水过,一点波澜,可能也就是老师换人这种小事。

  坊间传了些风言风语,说是先前的那位老师行为不正,因此被学校开除。他们都不是爱打听的人,也没有过多在意。只是当月永レオ闲暇想起那位老师温柔笑脸时,不解与困惑总是如鲠在喉,说不清什么原因。

  新来的老师讲课不知如何,说话倒总要比别人拖那么一两个音,催眠效果绝佳。不过这时月永レオ已经不会在课上走神,偶尔发呆,也控制在别人发现不了的程度内。

  倒不是害怕这位老师,只是因为朱樱司的多次说教。虽然他想反驳说自己不需要担心测试,但一想起……想起上次过生日时,朱樱司说的那些话,他就没法以不正经的姿态再继续对待他了。

  那次大概是朱樱司第一次喝酒,醉态令人发笑——也倒不是发酒疯,只是红着脸,不停碎碎念叨:“大家都觉得我考得上可有那么容易吗又不是市场买菜给钱就有我压力很大的好不好你怎么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

  他念了不知道多少个“不懂我”,最后声音戛然而止,倒头无知无觉睡过去。

  他说的要“考上”的,是一所知名学府,以奇高无比的分数线和令人神往的美景著称。朱樱司曾无数次向他提过,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会露出孩子般的憧憬。

  漫天飞舞的樱花瓣如同浮云朝霞,连绵蔓延数里之远,那几乎像是要烧起来的灼灼光华,点亮了整整一个春天……那是朱樱司一直向往的学府,每当暮春三月,远近闻名的樱景吸引无数游人观赏。

  “我想和你一起看,那样的风景。”说这话时,他的恋人有些害羞,神情却很坚定,眼中闪着盈盈的光。

  那大概是月永レオ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

  又是一节冗长乏味的思政课。新老师的讲课风格与之前完全不同,异常天马行空,加上抑扬顿挫的语气,从课文说到自然,从自然说到人类,很有一番准备辞职当哲学家的意思。

  “人的本能自私化不可逆。人类啊,就是趋利避害的动物。” 好不容易扯回越跑越偏的话题,老师意犹未尽,用这句感慨收尾。

  月永レオ撑着脑袋,看似漫不经心,却把话听得一清二楚。

  人的本能自私化不可逆。

  他在白纸上画着一道道线,心里默默反驳:“不是这样的。”

   “从平凡的相知相恋开始,スオ的喜怒哀乐就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了。”

  这反驳刚冒出头,便被他一哂而过。他转着笔,轻佻地想:“还挺浪漫,情话效果肯定好。”

  “不过话一说多就没意思了。”

  “这种想法,我自己知道就够了。”与朱樱司相处久后,月永レオ渐渐才体会到那种感觉。

  能面不改色说惹人心动话语的,所爱程度从来没有说的那么深。贫瘠的语言和内心所想之间永远都有隔阂,人类的情感何其复杂,从不同角度、有不同变量……又该如何具体描述?

  他又想起朱樱司那句,“我想和你一起看,那样的风景。”

  是这样没错。

  ——我爱你,往往是说不出来的。

 

(五)

  他说,只不过是帮我入睡的药而已。

  何其轻描淡写,似乎药里并没有导致抑郁的成分一样。月永レオ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到底是咽了回去。

  “我那天说想追求你,不是玩笑,我说过的。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糟蹋我发誓保护一生的自己吗?”

  朱樱司愣了很久,半晌才喃喃道:“别开玩笑了……”

  语气中听不出太多委屈,徒留些怅然,却意外地让月永レオ更加怜惜。

  “我没有。”他说,像在阐述一条雷打不动的真理。

  朱樱司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他突然觉得很累,即使一个月平均每天只睡三四小时,他也没有这么累过。

  “当初一句话不说就走的人是你,现在说这种话的也是你,到底是想怎样呢?”

  “我不明白啊,你到底想怎样?”

  沿街的灯代替星星划开夜幕,点亮了世界,却怎么也点不亮他由那时起就被晦暗一点点吞噬的心。

  月永レオ盯着他的眼睛:“スオ,你在怪我离开吗?”

  久违的称呼一下击中他内心深处不为外人所道的隐秘思绪,朱樱司闭上眼,想起那些只能靠苦捱艰难独行的深夜:“我只是想等到一个解释。”

  “你觉得我当时应该怎么样呢?说些不切实际的话吗?”

  “遇见那种事情,只要说‘没关系的,有我在’,或者‘别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只是这样就行了吗?”

  从他开口说下的第一句话开始,朱樱司便紧紧握住了拳。

  “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我没法轻而易举许下承诺,一生一世之类的,我……”月永レオ咽下口腔中的苦涩,“我当时就想明白了,假若只图一时欢愉,我当然可以持续这种隐秘的恋情,轰轰烈烈,不在乎世俗言语,就像书里说的那样。”  

  “可那怎么行呢?スオ,你是我暗自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非议、流言、中伤……怎么舍得再让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的东西伤害到你。”

  “我想变得更好,好到足够为我之所爱遮风挡雨,但在那之前,我要尽全力保护你,你能理解吗?”

  说什么“你能理解吗”,这种话……朱樱司眼眶泛红:“……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朱樱司压抑着的声线听起来几乎有些变调:“你到底哪来的自信……”

  “你凭什么……我到底是多不靠不住,才让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想?”

  ……

  ——我爱你,往往是说不出来的。

  他们向来如此。

 

(六)

  紫藤架下交换彼此的气息,带着青草味道的亲吻,头顶扑簌簌落下的花朵。十八岁的春光里,氤氲着悄然无声的温柔。

  这些与恋人一同创造的记忆泛着光,美好得像是梦境一般。

  只是他们没料到,只要是梦,就会有醒来的一天。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几乎是燎原之势,等两人反应过来时,已经闹到家长委员会那去了。

  最初是朱樱司注意到的,同学们最近频频对自己投来白眼,更有甚者,见到他就厌恶地直接避开。先前即使关系不好,恶意也不会如此明显。他心中疑惑万千,可找不到缘由,环顾四周,仿佛大家都知情,却没有人愿意告诉他。还是某天午休时,班长悄悄拉他到一边,支支吾吾地对他说:“朱樱同学,你和月永同学……”

  说到这,她表情有些尴尬。班长性格仗义,平时跟朱樱司交情不错。她性格直来直去,能让她难以启齿的事不多,顾此,朱樱司越发心神不定。

  ……何况,他心中还隐约浮现着某个答案。

  该不会是……他定了定神:“是怎么了吗?”

  “有人看到你跟月永同学……”班长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不少,“在接吻。”

  短短的陈述句砸到朱樱司眼前,如同晴天霹雳。即使不清楚、无暇顾及这句话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的身体仍本能地止不住发抖。

  班长一下慌了神,想去安慰,动作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月永レオ制止。他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先离开。

  “スオ。”月永レオ坐到他身边,轻轻叫着他,接着不管他有没有在听,便开始陈述事实,“家长方面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反应……”月永レオ斟酌着用词:“很激烈。”

  当年社会远未到那般开放的程度,又是小小的镇子。这种事,也许他们穷极一生都闻所未闻。

  可没见过的,不理解的,与所谓“传统”、“天经地义”相悖的,就一定是罪恶吗?

  月永レオ尽量把当下形势说得让人好接受些,朱樱司却依旧能想象出事态有多严重。一刹那,朱樱司心中涌上千百种情感,迷惘、害怕、恍惚、甚至恐惧。千百种情感杂糅,最后化作“苦涩”被他悉数咽下。

  唯独,其中找不见“后悔”。

  沉默许久,朱樱司说:“……我不想和你分手,”这没头没尾的诉说,大概是他说过最直白的一句情话。正因如此,才显得格外动人。

  月永レオ知道他的意思,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法自然是两人不再往来。到他们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朱樱司言出必行,无论险阻。既然选择跟从自己的内心走,那他无论遇到什么什么,都不会回头。月永レオ了解这点,他知道朱樱司会怎么做的。

  “我不想跟你分手。”朱樱司又重复了一遍,似乎重复,就可以加深这种执念。

  “好。”还记得他当时,是这么答应的。

 

(七)

  月永レオ是第一次来校长办公室,这里空得吓人,几乎有死寂的错觉。

  朱樱司握住他的手,投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他嘴巴动了动,然后轻轻笑了。看嘴型,他说的是也许是他人生中第一句粗鄙话语:“去他的校长。”

  他笑得那么豁达,仿佛天塌下来都不算什么。但月永レオ想,自己不能这么自私。

  朱樱司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他知道。

 

  圣经写道,爱上不该爱之人是罪、爱上同性是罪。

  是吗,是这样啊。

  “两位同学,最近你们……”校长眼镜底下那双眼睛让人不安,就好像想要窥探他人心理一样。

  “不关他的事。”月永レオ突然开口,表情异常平静。

  校长一怔,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下被这句话打断。朱樱司也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看向身边的恋人:“你说什么?”

  月永レオ没给他一丝插嘴的机会,他语速飞快:“都是我的错,希望您调查清楚,是我逼迫朱樱司要和我在一起的。从头到尾,他都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

  没错,是这样的。

  “你闭嘴!我——”朱樱司的双眼布满血丝。他急于争论,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就猛地开口。深冬空气冷且干,冷不丁被呛到,他佝着身子,剧烈地咳起来,边咳,边难以置信地盯着月永レオ,像是要在他身上戳出洞来。朱樱司肤色本就极白,衬着发红的眼圈,触目惊心得像雪地上的一抹鲜血。

  ……不是说好了,什么事都一起面对吗?

  月永レオ不顾朱樱司的怒视,继续道:“从始至终,朱樱司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哈哈,被我这种同性喜欢上,他只会觉得恶心吧。”

  既然是罪,不如让我一个人来背负吧。

  朱樱司脑子嗡嗡作响,觉得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撕扯,一片一片,剩下的千疮百孔,正向下汩汩滴着血。讽刺的是,此刻他行动迟缓,意识却无比清醒,清醒地看着月永レオ是怎样揽下一切过错。他无力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校长怎么可能相信这种拙劣的谎言,怎么可能——

  “啊,既然这样,”校长犹豫了一会,丝毫没有向朱樱司求证的意思,毫不犹豫认同了月永レオ的话,“我们会向学生们解释对朱樱同学的误会的。”

  他猛地瞪大双眼。谁要你解释!见鬼的谁要你来解释啊!

  “你给我闭嘴!不是误会!你别听他说——!”朱樱司近乎咆哮着喊出声,连敬语都忘记加上。他出生至今,也许从未如此大声地说过什么,却丝毫引不起校长的注意,他仍在继续他的话。

  “至于月永同学,不好意思,我们学校不能不顾家长委员会的压力,”校长挂着一副十分惋惜的嘴脸,给月永レオ下了死刑判决:“所以啊,请你到另外的学校就读吧,相信以你的优秀,一定没问题的。”

  承认他是单方面对自己的“骚扰”,就是承认“猥亵同性”这种罪名,这怎么可能没问题!朱樱司扭头看向月永レオ:“你昨天不是这样说的!”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希望月永レオ对他一丝情意都无,至少这样,他不会……

  “我跟他是真的恋人。”声音都嘶哑了,如同被粗砾摩擦过。一句话,他重复说了无数遍,却没有人听见。

  “好。”月永レオ没有多说,甚至没多看朱樱司一眼,向校长鞠了一躬,“非常感谢您对我一直以来的照顾。”

  事实证明,谎言再拙劣又如何,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可以推出去顶罪名的人而已。至于别的,没人会去在乎。他们不在乎是否会断送一个学生的前程,不在乎是否会给一颗懵懂的心留下阴影。

  从一开始,月永レオ就比他懂的太多了。

  无论如何,只要月永レオ承认了,再让他顺理成章退学,这一让人头疼的事件就解决了。至于后续问题,他再想想办法。顾此,校长松了口气。

  “那你回去吧,朱樱同学,”校长推着眼镜,急不可耐地准备处理掉烫手山芋,“月永同学留下来。”

  留下来办退学手续。

  “我知道了。”月永レオ垂着头,脸上表情看不分明。朱樱司的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月永レオ却始终没往他这边看一眼。他不愿意走,想揪着对方的领口狠狠质问,却被推门而入的老师强行拉了出去。

  “不是这样的,你们为什么不听我说!放开我!你听我说啊!”隔好远还能听见朱樱司不顾形象,愤怒到几近扭曲的声音,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发出怒号。月永レオ注视着对方不甘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办退学手续吧。”

  校长乐得见他如此配合,托辞也不再多说。

  月永レオ面无表情跟在校长身后,不顾四周旁人的指指点点。走向办公室的路过分漫长,不同于来校长室时,身旁有朱樱司陪伴。此时,他几乎有一种要走向刑场的错觉。

  此情此景,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朱樱司当时写的那张作战计划。让人啼笑皆非,被朱樱司视为毕生黑历史,却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

  “……话短情长,月永同学,请允许我用余生来守护你。”

  印象实在太深,以致直到今天,他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他勾起嘴角,一种名为幸福的情感戳破他内心如铁的坚硬,渐渐流淌出来。

 

  “人的本能自私化不可逆。人类啊,就是趋利避害的动物。”老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他闭上眼,露出久违的笑容。

  还是一样哦,我的答案。老师,不是这样的,你说的不对。

  ——从平凡的相知相恋开始,他的喜怒哀乐,就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了。 

 

(八) 

  之后的日子少不了自以为隐蔽的窃窃私语,朱樱司一概不去理会,没有愤怒失控去质问,也没有小心翼翼着唯诺,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

  只是他变得越发沉默,旁人只觉得朱樱司不近人情,而他眼眸倒映出的、歇斯底里又平静出奇的疯狂,只有他自己清楚。

  ——牵连着感官系统的神经被狠狠扯断,原来痛到极致,真的就不会感觉到“痛”了。

  ……

  “那件事办得太草率了吧?”朱樱司走近办公室,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某位老师的声音。

  “月永那件事?那当然谁都看得出来。”是另一位老师的回答,“只不过朱樱是这一届最有希望的学生吧?学校可是精得很呢,怎么可能舍了他。”

  谈话戛然而止,紧接着朱樱司推门而入,老师们见是他,面面相觑,神情有些尴尬。

  月永レオ的优秀,时间会去证明。取走试卷时,他这么想。

  只不过你们没有机会看到了。

 
 
  没有月永レオ的日子过得很慢,每天都是反复单调的生活,前一天和后一天,几乎分不出有什么区别。

  可再慢,毕业也如期而至。那天的学校像是沸腾的海,到处都是人潮,到处都是喧闹。朱樱司只身一人行走其间,觉得自己同外界隔着看不见的网。考试对他来说无须在乎,放下笔的那刻他就知道,即使他空着一道题不答,哪所理想学府的录取书也是囊中之物。

  恍惚间,纷纷繁繁的粉白樱花仿佛近在眼前。

  朱樱司找到当初借给他图书室钥匙的老师,忽略他不明所以的眼神,鞠了躬,找出背包夹层里藏着的钥匙,郑重其事地递去:“……谢谢。”

  因为……是他遇见月永レオ的图书室啊。

  自月永レオ离开,当初偷闲的图书室,就再没有朱樱司的身影。他只是一直珍藏着那把钥匙,而今,就连这把钥匙也要交出去了。

  是不是只要时间一到,无论情愿与否,无论执念多大,终究是会要割舍的。

  他绕着操场慢慢走,走到人潮都散去,走到喧嚣都殆尽。朱樱司停下脚步,抬头看去,眼眸中映出那棵与月永レオ相见时的槐花树。

  密密匝匝的树枝向天空延伸,好像就快划破天际。大片浓荫下,阳光所剩无几,只留下一点点光斑。春去秋来年复年,槐树依旧,只是花期已去,浓浓绿叶间少了几抹白雪般的点缀。

  少了树下熟睡的、他深爱的那个少年。

  风一吹,枝叶间扬起簌簌声响。四下无人,堵在他心头许久的孤独霎时喷涌而出,明明正处盛夏,他却闻到冬天近乎严酷的气息。

  他忍过旁人的流言蜚语,忍过只身一人的孤独,却终于在过往曾经的记忆面前溃不成军。

  漫天飞舞的樱花瓣如同浮云朝霞,连绵蔓延数里之远,那几乎像是要烧起来的灼灼光华,点亮了整整一个春天……

  是想和另一个人一起看的风景。

  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那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嘀嗒。”是地砖被水滴砸中的声音。他伸手往脸上抹去,干燥的指尖触及一片湿润。不断涌出的泪水愈发肆虐,几乎在他面颊织成一张网。这样的情绪突如其来,排山倒海,像是洪水一般无法抑制,朱樱司最终承受不住,抵着墙角渐渐滑下,用手捂住了脸。

  “……原来我是在哭啊。”

  他以为自己早就没有了眼泪。

 

(九)

  “……那里是白色的,很空旷,也很冷。风雪太猛,一寸寸割扯裸露在外的皮肤,我于是只能捂住口鼻,甚至有连游离的风也被冻成块状的错觉,闻不见丁点气味。”

  “我就这样一直向前走,没有尽头。”

  真的,没有尽头吗?

  ……

  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朱樱司却意外睡得很稳,光怪陆离的景象不再出现。翻看日历,本月十五号,他约见咨询师的日子。

  朱樱司其实说不清向他倾诉究竟有无用处,只是朋友告诉他如若内心有烦闷,就应该去找个咨询师——这在都市人中十分常见,不需要感到难堪。

  他便“哦”一声,开始了这个习惯。

  稀松平常的午后,或者是夜间,熟悉的会客厅,只不过这次,在他推开房门后,看到的不是咨询师,而是月永レオ。

  “心理咨询是什么样的?”他首先开口。

  朱樱司沉默良久:“……问问题。”

  “问问题啊……那这次就换你咨询我如何?想问什么就问吧,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内心所想的渊源。”

  朱樱司皱眉,似乎觉得有些费解,但还是开口:“你不是不会做饭吗?”不知为何,脱口而出便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学的。”他回答得干脆。

  “我是说……”

  他想问的,明明就是在这相隔的几年中,月永レオ他……

  “学的啊,你不会做饭,我要是也不会,我们不都要饿死?”他笑眯眯解释。

  “不止西点,我还学了和食。”

  “你知道的,开了家甜品店,情况还算不错。”

  “高中在国外读完的,大学也是,留学背景,是绩优股哦。”

  “资产当然没朱樱先生多啦,才开店一年,但我会加倍努力工作的。”

  “为性向谈判了三年,最近双亲一直在催我带男友回家,不用担心家庭危机。”

  原来这就是他的“十全把握”。

  像是打了无数遍腹稿、在心中准备过无数次那样,月永レオ一气说完。末了,他眨眨眼,向仍怔着的朱樱司伸出手:“我在追求你,スオ,要先试着交往看看吗?”

  这是他第三次说这句话了。

  “……你心,还一如我心吗?”

  哪里还能不同意呢。

 

  高负荷工作一点点消耗完他的全部精力,日复一日,只能麻木面对存款上增长的数字。他无妻无子,等到油尽灯枯之时,生前的身外物留给谁都是冒犯……

  朱樱司曾经以为,这就是他今后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晚上吃鸡排饭好吗?”月永レオ从厨房探出脑袋。

  朱樱司对着电脑头也不回:“还有草莓奶油蛋糕。”

  但现在恐怕不是了。

  “那现在立刻来饭桌就再加份布丁?”

  “……”

  “是我从店里带回……”

  “别动,马上就来!”

  永远,也都不会是了。

 

Fin.

 

  嗯嗯跟风发合志的文,已经跑路去搞呕了。那个啥,对朱正廷有好感的请滴滴我一起玩儿,比心么么哒! @Jade 最后感谢瑾哥非常好看的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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